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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今天怎样做学问

1998-03-1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张志忠 我有话说

我们今天是趴在学问之门的外面,觊觎着其中的宏伟和辉煌,一只眼睛盯着西方的学界,一只眼睛追踪港台学人。在这种情势下,倾倒于其足下而唯恐不及,如何能作出恰当的评价?从《中国大历史》看:

黄仁宇先生的名字最初为内地学人所关注,是在80年代中期《万历十五年》在国内问世的时候。此后,他的一系列作品,都陆续与内地的读者见面,并且无一例外地上了几家颇有些权威性的书店的排行榜,在刚刚过去的1997年中,一直都是居高不下,成为读书界一道醒目的风景。

忝列读书人之列。经受不住传媒的诱惑,被命名为“黄仁宇作品系列”的几部著作,也摆上了我的案头。然而,在读过《中国大历史》、《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》和《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》以后,我却对读书界对上述作品的推崇,有了几分不满。为何只有众口同声的称赞,却没有实事求是的书评?为何只有出版社和书店的一再引导,却没有及时的、有分析的反馈?

与此相关的问题是,我们今天如何做学问?为什么不能够以做学问之心来对待学问之事?

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,所谓《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》,从书名上就值得推敲:综观全书,叙述的是资本主义社会在世界各国发生和成长的过程,其中固然不乏精彩段落,但是,这样一部回顾既往、总结历史的作品,并没有什么前瞻性的内容,没有能够对即将来临的世纪作出任何预言,却以“二十一世纪”招徕读者,岂不有文不对题之嫌?

再说到《中国大历史》,这本来是以特定的受众为对象的,如作者所言,是为了向美国学子讲授中国历史所著的。为了适应美国学生的需要和顺应其趣味,自然和我们国内讲授中国历史的路数有些区别,以我之见,是把历史学小品化了。《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》,干脆就是报纸上谈古论今的小品。奇怪的是,黄先生的作品有那么多的读者,却没有人指出这种将学术小品化的基本特征,对于其中的不足和偏失,更是不置一词,我想,这算不得是严肃的态度。

我想,对于黄先生的批评———为了避免空泛,以《中国大历史》为例,至少有如下几点:

其一,是历史的实用化。在该书的序言中,黄氏写道,在美国学子之前讲解中国历史,深觉得不能照教科书朗诵,尤其每次复习与考试之后,不免扪心自问:他们或她们需要理解井田制度到何种程度?与他们日后立身处世有何用场?关于则天武后,除了将她与卡捷琳那女皇或者慈禧相比较,这段尚有何实用之处?在这种照顾历史的实用价值的考虑之下,黄先生对于历史的剪裁,显然有避重就轻之嫌。比如说,在这样一本薄薄的历史学著作中,大讲秦皇兵马俑和西湖美景,就很有为美国游客导游中国风光的意味。至于忙里偷闲地讲述许仙和白娘子的传说,讨论溯长江而上更便于领略三峡风光等等,更难逃旅游手册之咎。

其二,是解释历史的方式过于西方化了。中国历史数千年,情况错综复杂,头绪众多,本来就不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所能涵盖的,即使是命名为什么“大历史”。通观全书,很难看到,黄先生的大历史观,大在何处,观在哪里。其不同于我们常见的历史著述的突出之处,一是用数字化管理的理论来阐释中国历史之不足,似乎马克斯·韦伯用来解析近代资本主义社会所由产生的经济理性,对于论证中国的赵宋封建王朝之兴衰就早已适用,全然不顾所谓数字化管理之论述的依据不过是《宋史·食货志》所列举的几个有关财政的简单数字。对此,只须指出其统计数字准确性出入很大就够了,何必要生拉硬拽什么“数字化管理”来旁枝逸出,横生枝节。二是所谓潜水艇夹心面包式的社会分层说,虽然从古代中国到20世纪初期,似乎都可以运用之,但是,总让人觉得没有打到痛处,没有透彻的说服力。港台和海外的学人,比起内地的同行来,他们的眼界比我们要宽一些,对于西方的人文科学理论接触的深一些,这是毋庸讳言的,然而,对付食洋不化的病症,他们并不见得比我们高明多少。进一步地,他们的讲学和写作,因为面对的受众的不同,为了接近后者,难免要有所迁就,就更见出这削足适履之弊端。

其三,是一些历史史料选择上的欠缺。比如说,择出汉光武帝刘秀来,说他鼓吹天人合一观念,并且用他封禅泰山之事和东汉图谶大行其道来加以证明,就是值得推敲的。讲天人合一而不讲董仲舒,不讲他对于儒学和阴阳五行学的杂揉和改造,建造起成系统的帝王统治学,而归诸刘秀,恐怕是认错了人。封禅泰山是历代帝王所沿用的,刘秀在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独到之处。至于东汉的图谶学大行,这与社会动乱不已、无论上层贵族还是底层民众都处于动荡不安之中,企图寻求一种精神支柱的社会心理分不开,而不是刘秀一人之力。再比如,讲《儒林外史》“极端讽刺,好像一部论文集”,讲鲁迅时单单拈出《兄弟》一篇来加以发挥而不及其余,大约都难以让人赞同之。

提出上述问题,首先不在于品评《中国大历史》之得失,而是要检讨今日内地学人的心态。一方面,在喧嚣的市场和商业化的时代,我们失去了做学问的定力———或许可以说,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,如何做学问,是一个问题。从我们在七八十年代之交接触到各种新奇的理论开始,到商潮漫卷的世纪末,我们都是在文化的贫困中寻找艰难的道路。与之相应的另一方面,是因为我们自身的苍白和贫乏,因为我们没有在学术上真正地站立起来,便只好是踮起脚跟仰起脖子来窥伺别人的花园。丹纳当年评价巴尔扎克说,他趴在贵族之家的门缝上,满怀羡慕之情,觊觎着在客厅里的优雅的上流贵妇和她们的财富。我们今天则是趴在学问之门的外面,觊觎着其中的宏伟和辉煌,一只眼睛盯着西方的学界,一只眼睛追踪港台学人;在这种情势下,倾倒于其足下而唯恐不及,如何能作出恰当的评价。试看今日内地学界所流行的话语,不难从中见出西方“后现代”和海外“新儒家”两套理论的影子,却很难听到我们自己的声音。这是比黄先生之历史观的优劣利弊更令人为之感叹的,尽管我明白地知道这感叹是如何地无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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